在大城市隐居
前些天看维姆·文德斯的电影《完美的日子》,讲述了东京一位厕所清洁工平山的日常。平山住在一个简单的房间里,每天起床会在楼下的自动贩卖机买一罐咖啡,上班路上听听磁带。工作的间隙会在公园里用餐,用胶片相机拍头顶的树叶,下班之后去泡泡澡,回家之后听听音乐看看书,如此日复一日。
影片中还暗含了一些信息,平山来自于一个优渥的家庭,很可能是家中的长子,可以继承家业。不过他选择与父亲决裂,到东京做一个厕所清洁工。
这部电影虽然平淡,却很能打动人。平山的物质生活一般,但精神生活却很丰富,体现这一点的,是他经常光顾二手书店,买100日元(不到人民币5元)一本的二手书。他听的许多磁带已经大幅升值,不过他并没有拿它们获利的意思。
虽然打扫厕所这样的工作可能许多人不喜欢,不过平山所过的,已经是一种大多数人难以企及的生活。他没有债务,生活没有任何波澜,没有过高的物欲,不奋力追求金钱。在现代社会里,谁能过上这样的生活?
这样的生活,正是现代社会的隐居生活。
隐居是个古老的词,所谓隐居或是隐士,大多出现在旧书中。古代是熟人社会,想要隐居,不得不去山里。有一技之长的,也可以“大隐隐于市”,但毕竟是少数。因为离群索居的日子往往不好过,所以“背井离乡”往往是被迫所为。
在熟人社会里,每个人存在的意义,是要在熟人需要的时候能提供帮助,以此换来自己需要时熟人的帮助。这个规则是强制性的,身处其中的人只能接受。不愿意接受这个规则的人,在这样的社会里会活得很难受。
隐居为不接受这个规则的人提供了选择。隐居并不意味着一定要远离人烟——只要离开熟悉的人群即可。大都市的出现,使隐居变得非常容易。
城市大到一定的规模,就可以打破熟人社会的限制,成为“陌生人社会”。在陌生人社会里,生活中遇到的绝大多数事情,都可以付钱找陌生人帮忙解决,而自己身为陌生人,也通过为其他人提供服务而获得报酬。在大都市生活,不必在金钱以外再积攒“关系”资本,给许多不愿意遵循熟人社会规则的人提供了选择。古时候的背井离乡往往意味着被迫,而现代人的背井离乡,更可能出自于主动选择。
去年看过一本书,《我在北京送快递》,作者过的也是一种类似于《完美的日子》中的隐居生活。在异乡送快递,收入足够维持一种低欲望的生活,在工作之余,还能写写文章之类。
最彻底的隐居之地是国外,彻底切断与绝大多数熟人的物理联系。不过由于东西方人种差异,除了纽约这种多元城市之外,如果一个人不想在人群中显得太显眼,最好和同类肤色和样貌的人待在一起。对于中国人来说,比较理想的国外隐居之地无非是日韩新马或是台湾这些国家或地区。
在异国毕竟有签证和谋生的问题,大多数国家只想外国人来花钱,不想给他们挣钱。相比之下,北京或上海这样的超级大城市是再理想不过的地方。之所以理想,是由于拜户口制度所赐,这两个城市相比于中国其他地方相当于两个独立的国家——如果你在这里工作,可以申请本地的居住证(相当于绿卡),拿到居住证一定年限之后,可以申请获得本地的户籍(相当于国籍),上海话对于多数地方的人来说也基本相当于外语。而且,无论从地域面积、人口规模或是经济规模来说,这两地也确实不亚于世界上许多国家。
也有人选择到生活成本低的地方隐居。问题在于,生活成本低的地方,往往都是熟人社会,无法为异乡人提供工作机会。很多工作岗位由于没有充分的竞争,导致又陷入熟人社会的怪圈。在人口净流出的东北许多城市,许多在大城市花钱能解决的事,在这里除了花钱还得“找人”。比如家里装修这种事,都要拖关系找人,否则人家很有可能干到一半就撂挑子。东北习惯于“找人”,不是一句玩笑话,这是熟人社会的典型特征,关系比钱更重要。
所以,虽然生活成本低的地方全中国遍地都是,适合隐居的地方并不多。在熟人社会里,一个外来者会显得格格不入。一些出于种种原因导致大量外来人口流入的地方,外来人口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形成互助群体,也就是新的熟人社会,因而也成了一些人的隐居之选——大理、清迈或是鹤岗就是这样的地方。但这些地方由于无法提供工作机会,所以无法消耗人们的时间,除非这些地方的精神生活特别丰富,否则人们很容易无聊,无法在这些地方久居。工作的意义,不管是扫厕所还是送快递,除了提供报酬以外,还有个很重要的用途是打发时间,有一份能够每天打发时间的事情做,对于隐居生活来说至关重要。
无论是《完美的日子》的主人公平山,或是《我在北京送快递》的作者胡安焉,能过上隐居生活还有个重要的原因——没有孩子。胡安焉有老婆但没孩子,平山连老婆都没有。有孩子的话,起码在中国,小孩子上学是个大问题,牵涉到户口、住房等等。有了孩子,基本就别想隐居了。如今的生育率不断下降,不知道是不是与越来越多人选择在大城市隐居有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