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执着,异化与过犹不及

执着

执着佛教用语,指对某一事物过于坚持,无法超脱。

我见过不少执着的人,就拿看电影来说吧,我加入了某个院线的影迷微信群。这样的影迷群有多个,但由于全上海乃至全国的影迷也就那么多,所以不管在哪些群里,看到的都是这些面孔。

所谓影迷,是指那些狂热追求影院观影效果的人。群里日常讨论的话题无非是又有哪些大师的电影要重新在影院放映,影片的质量是2K修复或是4K修复之类。说起来,他们所讨论的一些技术细节,我至今也搞不懂,比如有些电影是否“遮幅”,我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。

在影院里看电影讲究的细节可真不少,比如电影的画面有IMAX、杜比影院、CINITY等等之分,让人头晕目眩,影迷们不仅仅对于这些画质了如指掌,对于上海各家影院IMAX屏幕的大小也如数家珍,要看IMAX,就得看最大屏幕的。

一些电影节或展映活动的热门电影票并不好买,往往刚上线就一抢而空。但对于许多追求观影体验的影迷们来说,买到票已经不算什么,还必须要买到影厅里最好位子的票。就像研究IMAX屏幕大小一样,一些影迷还研究哪个座位才是一间影厅里最好的,最夸张的是,我还看到一些影迷质疑影院划出的中轴线,根据自己的亲身体验划出了“真实”的中轴。

这样的追求未免就太执着了。执着的后果,就是无法超脱。

每年的上海国际电影节期间,总会看到影迷在影院“执法”的新闻。所谓执法,就是影迷们自发地在影院里维持秩序,尤以制止他人在影院交谈或是使用手机(因为手机亮光会影响到他人的观影)为主。

今年,我更是目睹了在某部影片结束之后,因为观影秩序起了争执的观众一起坐上警车,千万派出所解决纠纷的事情。

从影迷的角度出发,这样的争执无可厚非。既然连稍微偏一点的座位都无法容忍,显然更加无法容忍别人在旁边用亮光(手机屏幕)或是声音(交谈)来影响自己的观影体验。何况,大量影迷对于观影的执着还催生出了黄牛市场,有一些热门的电影,比如前两年侯孝贤《悲情城市》4K修复版首次在上海放映,原本不过百元上下的电影票居然被黄牛卖到将近2000块一张,之所以黄牛能要价这么高,还是因为影迷们的执着所致,就是有人想在影院里看这部电影,还要看4K修复版的。

虽然影迷们对于黄牛加价卖票的行为不齿,但他们自己的做法无异于黄牛,每当上海电影节,总会有影迷邀请他们不看电影的朋友帮忙抢票。除了抢到的票他们自己会去看以外,这种抢票的行为与黄牛并没有什么区别,无非是黄牛执着于赚钱,他们执着于看电影罢了。另外说到在影院里的“执法”行为,我大概运气比较好,很少遇到旁边的观众有交谈的,但经常在观影期间,听到别处有影迷大声喝止其旁边交谈的观众,其声音之大反倒影响到了我或者全场观众的观影体验。

并不是说我对于看电影就没有执着。我的执着在于总是希望一分钟不错过完整的影片。所以“尿点”这种东西对我来说完全不存在。不管电影好或是差,我都不愿意中途上厕所——谁知道会错过什么呢?同样,我也不愿意迟到或是早退。经常听说有人因为看到烂片而提前离场,我从来没那么做过。

现在想想,这些执着都毫无必要,尤其是坚持不退场,应该是因为心疼电影票钱的心理在作祟。明明知道一个东西不好吃,为了不浪费钱硬逼自己把它吃完,结果是既浪费了钱又浪费了胃口。这都是执着所害的。

异化

执着所带来的后果是异化,这是马克思提出的概念,意思是人生命中次要的事物变得主要,而人却被异化成为次要的事物。

电影拍得再好也只是电影,是生活的从属,而一些影迷为了追求极致的观影体验而最终被异化。拿这个举例,估计很少有人能感同身受,因为如今的电影行业只是个很小的行业。同一时间段内,中国电影的总票房票房,同美国歌手泰勒·斯威夫特历时半年的全球巡演音乐会的收入差不多(20亿美元),可见这一市场有多小。而这其中追求在影院观看文艺片或是大师之作的影迷少之又少,全国也就一两万人。

我们生活中的绝大多数人,不是被电影异化,而是被财产所异化。一个影迷所谈论的话题,诸如银幕大小、影厅中轴之类在另一个人眼中可能很可笑,而另一个人所热衷谈论的话题,诸如股票、房产或是黄金价格之类,在影迷眼中同样可笑,并没有高明多少。

而我们这个社会,大多数人都热衷于谈论这些话题。由于国人的财富主要体现在房子里,所以我的经验是,在过去二十多年里跟人聊天,总是聊不了多久就会聊到房子的问题,谁有多少套房子,谁在房价暴涨前及时买入,谁一直没买房之类……

如果你跟一个人聊天,聊着聊着这人突然跟你说,谁买了多少张考里斯马基影展的票,谁买到了影厅最中间的黄金座位,谁买的哪张票在二手平台上炒到多高……你一定觉得这人有病。你干嘛需要关心这些呢?但如果聊着聊着话题突然转换成财产或者房子,人们往往觉得没什么问题,因为这种异化发生在整个社会层面,大家已经觉察不出异样。

我们既然不关心别人有没有看某场电影,为什么就要关心他有没有房子住呢?我们的大街上没有流浪汉,没有人流落街头,说明每个人都有房子住,至于他们房子是买的,租的,是住在朋友家还是住在酒店,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?房子只是人生命中众多附属品的一种,凭什么就让它喧宾夺主了呢?

财产或是最全社会普遍的一种异化形式,看电影是一种非常小众的异化形式。在此之间,还有许许多多别的异化形式,工作狂被工作所异化,官迷心窍者被权力所异化,权力、工作、财产、电影、游戏,这些无不是生命的匆匆过客,其重要性本不该超越生活本身。

过犹不及

所有普世的价值观最后都殊途同归。执着是佛教概念,异化是马克思主义概念,中庸则是儒家的思想。

中庸,换个说法就是过犹不及,因为过了就会执着,就会被异化。人大概是唯一一种会囤积远远超过自己需求物品的生物,如果拿这一标准作为人和动物的区分,不知道人应该为此感到快乐还是悲哀?

不光物品,对于别的事情,如果过分追求同样过犹不及。庄子不是早就说过吗?“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无涯。 以有涯随无涯,殆已!”。要知道庄子那会儿人类的知识跟现在相比只占极小一部分,就已经不建议在有限的人生追求无限的知识了,没有意义。

除了知识,其他方面也一样。比如一个人追求艺术创作,肯定要比追求钱财看上去更加高尚,但艺术创往往需要天赋。拿我来说,如果我现在突然说,我想靠买彩票中上一千万,并将此作为我余生的追求,除了少数被彩票异化的人以外,多数人都会以为我疯了;如果我说我余生想成为百米跑或是马拉松的世界冠军,可能所有人都会觉得我疯了,因为中彩票毕竟只凭运气,这还得靠天分。如果我说,我从现在开始拿起画笔,要成为下一个毕加索,由于这一行太小众,可能很多人觉得未必没有这个可能这个可能性。其实做成这件事比前两件事更难,毕竟中彩票靠运气,体育运动靠天赋,而成为伟大艺术家继需要运气又需要天分。

如果我要真的那么做的话,最终大概只能是一场悲剧,最终成为一个郁郁不得志的艺术家。艺术为了陶冶情操,体育为了强身健体,一个普陀人脱离了这些而一味追求极致,最终只能沦为悲剧。

在上海人民广场的广东路,有一个“股票角”,整天都有一些人在那里谈论股票信息。那里的参与者似乎大多年纪较大,毕竟年轻人工作日还要上班。一个人到了退休年纪,还不能放弃发财的梦想,这也是一种执着或是异化。到了退休的年纪,已经花不了多少钱,为什么还满脑子想着发财呢?就算真的发了财,打算拿这些钱做什么呢?

我这么说,是因为我不必等到退休,就意识到自己已经不需要再赚钱了。尤其前两周决定不再买东西之后,发现钱更没什么用处了。我算了一下,只要不去做什么发财的美梦瞎折腾,到自己死的时候,钱多半是花不完的,估计还要剩下一些,到时候准备一捐了事。既然如此,接下再拼命赚钱也并不属于,最终的结果无非是捐掉。如果说,接着赚更多钱到时候可以捐更多的话,那也不是我想要的——我愿意捐赠,但不愿意被捐赠这一行为所异化,没有必要为了显得更高尚而捐更多。

肯定有人会说,那是因为你没有孩子,否则,总要留给孩子一些东西吧?

孩子未经同意被我们带到这个世界上,总要让他们活得开心一些。但是开心一定是和钱或者物欲有关吗?依我看,把孩子培养得利欲熏心,未必能让他们开心。

而且,如果为了孩子而一味囤积自己用不完的财富,本身就会陷入一种悖论:如果你离了这些财富就活不了,那你就不可能把它们传给孩子;如果你没有这些财富也能活,那你的孩子也不需要。

最可能发生的情况是这样的:你积攒了大量的财富,却过着相对清贫的生活,多数的财富传给了孩子。这样就把压力就到了孩子这边——他可以遵循你的生活轨迹,过一辈子清贫的生活,把财富继续传下去。那你传递给他财富的意义是什么?他不消耗财富,只是财富的搬运工。如果你家的家风如此,那么祖祖辈辈都在传递财富而从来没有人享受。

或者,你的不再继续往后传递财富,而是把它们都消耗掉,这样你传递财富的意义就达到了,但这真的是你所期望的孩子的生活吗?为什么是你的孩子消耗财富而不是你自己?子所不欲,勿施于人。既然你自己不愿意消耗财富,为什么就要交给心爱的孩子做这件事?你不愿意被财富所异化,那你就愿意你的孩子被它异化吗?

所以,以传递财富给孩子为由积攒财富的,不说被孩子异化,起码是拿孩子当作自己继续被异化的借口。不可否认孩子幸福与否物质条件是很重要的因素,但也只是因素之一,执着于这一因素,最终的结果只能是过犹不及。

说了这么多,并不是说,我的生活中已经完全无欲无求,清心寡欲。我不介意跟人聊聊股票、房产、电影、艺术,不过对于这些话题,我大多浅尝辄止,一方面能力有限,聊不了;另一方面,聊太多是异化的一种表现,没必要。